52/学术酒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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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夜色还不够深刻。
  能听见隔壁帐篷夏、江两位教授的讨论声,偶尔还有薛燕妮的回应。
  严冬坐在床上,拿钢笔,用笔记本做垫,就着小窗透进来的光亮,在给她包过馍的纸张上画上一朵玫瑰。
  画好后,重新折好,打算夹入本子最后一页。
  这就使他必须见到那张珍藏多年的老照片。
  严冬把眼罩重新戴上,哪怕面对照片上的她,他也不想她的眼睛受罪。
  这张和他左手一样,残损,有火烧痕迹的老照片,上面有半个杜蘅,只有半个她。被火烧去的那半边,他用记忆补全。
  细白的手上,提着浙江着名音乐家黄河黄教授送给她的小提琴。
  那是第一次见到她。
  在小洋楼,名为学术酒会其实是圣诞晚会的那一天。
  那天天气不佳。
  69年整个学术界的天气都不佳。
  亲疏瞬变,教书匠成了危险职业,学生就是潜在威胁。
  教育部更换新部长,但愿能带来一片晴天。
  新部长姓屈,在苏联留过学,毕业于莫斯科动力学院。他的太太是美国人,在两国之间,选择了丈夫的故乡。
  69年临近年关,屈部长在家中举办学术酒会,邀请浙江所有叫得上名字的重要学者们赴宴。
  酒会操办者是部长太太。
  前两天正好是圣诞节,她把圣诞挪后两天过。
  与会者盛装出席,与会者的太太们带着孩子,这天早早来了,小洋楼前后十分热闹。
  严冬在阁楼间,坐在自己的床上,从窗帘缝隙往下看,看那群在前院花圃的“官员”。
  “你,总司令,你后勤部长,你粮食部长,你煤炭部长。”说话者的手指头点到其中一个小男孩,“你,军犬。”
  那男孩叫梁唯诚。
  他的父亲是鼎鼎有名的明史大家梁航。
  “我不想做狗。”小梁唯诚说。
  好衣服穿在他身上,像一层不适应的新人皮。
  他扯扯肩膀,又抓又挠,眼神怯弱。
  “那不行,你就是军犬,要不你别和我们一起玩。”
  “我妈还不让我和你玩呢。”
  “我妈也这么说,和他玩会跌份儿。”
  小梁唯诚不说话了。
  严冬在缝隙间看他,看他渐渐妥协,答应扮演军犬。
  还很识趣地“汪”一声。
  而他那位明史大家父亲正在二楼走廊上,和屈部长侃侃訚訚,这份交谈里,无不透露出一个学者对部长的讨好。
  即使梁航比屈部长年长。
  屈部长抱怨自己人到中年,头顶中央的头发集体出逃,让他很是苦恼。
  梁航立刻说:“这正是‘贵人不顶重发’啊。”
  屈部长哈哈大笑,十分开怀。
  没有人不爱听奉承。
  何况这么好听的奉承。
  严冬坐直身体,发现他不能坐太直,小阁楼空间有限,他又长个了。
  宴会马上要开始,楼下传来部长小儿子正在弹奏的钢琴曲,那时他见识少,不懂这首曲子叫什么,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天弹奏的是巴赫的《小步舞曲》。
  在轻柔,明亮,略微生涩的钢琴演奏中,一辆雪弗兰轿车停在洋楼门口。
  从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,样貌惊人的男人,不,是两个,一左一右。
  左边下来的那位戴着玳瑁眼镜,下车后扶住车门,对车内笑着说了什么。
  于是严冬眼前一亮。
  是被那位眼镜学者西装上的纯金袖扣闪到的,他揉揉眼睛,再看去,红裙女孩正从车里下来,站定。
  满院子“官员”连同“军犬”一起无声。
  这叁个人和所有人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,“总司令”和“后勤部长”看呆了。
  那种呆,是这叁个人里头完全不知道该先看哪个的呆。
  严冬认出那位样貌气质一样惊人,夹着红宝石领带夹的学者是绍兴中学的校长杜仲明。
  杜校长下车后立刻发现蹲在地上,两手垂在腿内,一副狗相的“军犬”。
  “唯诚。”
  杜校长叫他。
  在屈部长和太太筹备酒会期间,严冬便听过屈家各色客人对杜校长的褒贬,不管怎样,有一点他们一定会强调,那就是:杜校长学问扎实,家底丰厚,是一等一公子哥,美男子里的美男子,只是为人恃才傲物,很少把谁放在眼里。
  杜校长此时微笑,把学生叫到面前,风度翩翩。看不出恃才傲物,不把人放在眼里,反而十分亲善和气。
  完全不像四十的人。
  外貌的优越,大大缩减他皮相上的年龄。
  灰蒙雨天,因为杜校长的出现,似乎一切明亮了。
  走近之后,严冬认出杜校长身后那位戴眼镜的儒雅学者是着名物理学家汪湘莲,而红色连衣裙,白绒大衣女孩,部长太太给出的与会者照片中并没有她,严冬不认得她是谁。
  这两人和杜仲明站在一起,居然不会暗淡无光。
  “军犬”低着头,加入他们。
  严冬完全理解“军犬”现在这副畏缩到有点猥琐的走路姿态。
  大概很少有人敢和这样叁个漂亮到极致的人站在一处。
  汪湘莲略弯腰,为男孩掸去双膝尘灰。
  他什么都没说。
  他什么都知道。
  院子提前点起的灯光,蜡烛,远不如他们叁人的照明度。
  “冬,别总在里面待着,我需要你的帮助。”
  部长太太声音传来。
  “好的,夫人,马上来。”
  严冬也用英文回答。
  他会,且只会说这一句英文。
  部长太太经常需要他帮忙,各式各样的忙。
  短短一个下午,打扫楼梯、清理储物间、洗刷马桶间、把圣诞树挪到门厅、去把新面粉扛进来、请把蔬菜洗一洗、去城里鱼铺问问,订的鱼到了没有、把烟熏马鲛鱼罐头找出来。
  现在坐下不到十分钟,新的需求追来了。
  合上窗帘才一起身,咚的撞到斜角天花板。
  他被狭小的空间暗算。
  可能因为小时候经历过失去眼球的痛苦,他对疼痛,感知不那么灵敏,所以并不太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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