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 5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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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徐瑶和母亲长得并没有那么像, 将将只有六分,不过在一个老人怀念的目光里, 面对着这张暌违十几年的脸, 六分就足以变成十分,足够让他瞬间回到过去的时光里,恍惚间仿佛面对的依然是那个天真浪漫, 眼神澄净的女儿。
  他沉默的眼泪, 将徐瑶原先准备的种种应对方法都尽数打破,徐瑶站在原地, 有点无措地怔了一会儿, 而后抿了抿唇角, 慢慢走过去, 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。
  “你好, 初次见面。”她说, “我是徐瑶,纪书玫的女儿。”
  纪书振在门口站着,闻言嘴唇张了张, 又无声地抿住, 最后也没有说出来什么。
  他有心想让徐瑶叫老爷子一声外公, 让他高兴高兴。但这姑娘明显并没有冲着他们家的钱和地位来, 这次愿意跟着他回来, 只不过是出于人道主义, 愿意来这边站上一站, 已然属于仁至义尽。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再提要求。
  纪书振无声地叹了口气,做了个手势,让其他人都出来, 在门外候着, 将房间留给这对首次见面的祖孙。其他人都走出来,纪书振最后朝房间里又看了一眼,后退一步,从外面关上了门。
  徐瑶见其他人都主动退了出去,稍微放松下来一点的同时,又有一些与陌生人独处的尴尬。她虽然性格开朗,但有后天性社恐,并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。现在也并没有主动开口说话,看了面前的老人几眼,很快就移开视线,视线漫无目的地到处看看。
  护工也都退了出去,现在屋子里没有照顾老爷子的人。徐瑶眼神乱飘的时候看到了旁边的各项仪器,有两台是只能在医院里见到的设备,现在居然出现在了私人住宅的房间里。
  大家庭嘛……徐瑶心里嘀咕一句,身体倾了倾,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各项数据。老爷子的心跳频率明显过快,徐瑶虽然完全能够理解,不过还是客气地叮嘱了一句:“老爷子,平心静气,您的病不宜太过激动,心电图上的指标要是一直都是这样,我只能先行离开,让您一个人冷静一下了。”
  随着她说话声的响起,病床上的老人视线终于动了动。徐瑶和纪书玫如果说长相能有六分像,性格就只有三分了,除了完全继承了妈妈的艺术天分之外,其他的基本上都不太一样。
  这也成功让纪应荣认识到了,眼前的人不是自己十多年未见的早早亡故的女儿,而是她留下来的孩子,自己素未谋面的外孙女。他情绪稍稍平复了些,依然看着徐瑶,开口时声音沙哑。
  “你会看心电图?”他问。
  徐瑶一怔,没想到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,竟然是一个这么随便的问题。不过这也让她稍微放松了一些,点点头,解释道:“嗯,之前我外婆有一次身体也不舒服,在医院住了几天,我过去照顾的时候学了不少,现在看各种检测指标的正常与否完全没有问题。”
  她说完之后才觉得不对,连忙摆手:“不不,我说的外婆不是你的妻子……是我老公的外婆,我也跟着他的叫法来。”
  当然不会是他的妻子。纪应荣幅度很小地略略颔首,简单地道:“你的……外祖母,也已经走了十来年了。书玫过世的消息传回来,她的身体就垮了,一年多以后就撒手人寰,走的时候很解脱,说是要和女儿团圆去了,让我们不用难过。”
  徐瑶哑然,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得道:“……节哀。”
  纪应荣摇摇头,闭上了眼睛:“这么多年都过去了,现在提到就是随口一提,像是说别人的故事似的,早没有什么波动了,你不用这样。”
  徐瑶稍稍犹豫一下,还是用一种偏向安抚的语气说:“那肯定的,我一直听说您是个特别坚强的人。这么说我没机会见到……老夫人了,她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  徐瑶在称呼上稍稍卡了一下,有点不知道该叫什么,心里又并不想和方锦平一样叫外婆,于是用老夫人这个有点奇怪的称呼含混了过去。
  纪应荣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迟疑和卡顿,努力睁开眼睛看她:“你感兴趣?”
  他确实精力不济,刚才只是稍微闭了下眼睛,意识立刻就稍微有点模糊。他努力地打起精神,看着徐瑶,仿佛要从她的回答中汲取一点精气神。
  徐瑶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,痛快地点了点头:“是啊,我挺感兴趣。”
  纪应荣的眉宇间舒展开来,这一刻仿佛连脸上岁月刻下的皱纹都变淡了,显出难能可贵的容光焕发。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,整个人却肉眼可见地振作起来。
  “你外祖母也是大家出身,规矩很严,不过心地很善良,表面严厉,实际上心挺软的,也比我好说话。当年你母亲大学刚毕业,闹着要和徐元华结婚,我们本来已经开始给她相看合适的人家,这下一切都乱了。我当时特别生气,你外祖母私底下却劝我认下算了,说父母总是拗不过儿女的。”
  徐瑶轻轻一哂:“……我好像也说不上来,这两种选择哪种是对的。”
  纪应荣看着她:“我现在倒是觉得,要是当时听她的就好了。我到底还是没拗过书玫,最后她还落得那个下场。要是我当时同意,把徐元华放到眼皮底下,他未必敢做出那么多荒唐事来。”
  他哪里不敢?徐瑶讽刺地勾唇:“怎么就不敢了,他胆子大着呢。我知道他们俩的恋爱史,我妈妈和我说过好多次——她和家里抗争陷入僵局,然后发现自己怀孕了,就义无反顾地做了最勇敢的选择,奔赴爱情了,是不是?”
  而那个时候,徐冉已经出生了,她比徐瑶大一岁,叶萍怀着徐冉的时候,正是徐元华对纪书玫发起猛烈攻势,把她哄着同居的日子。
  一个女人,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,才能一边怀着孩子,一边积极配合着将自己的男人往外推,对一个富家小姐献殷勤?
  徐瑶和叶萍也正经相处过几年,知道她不光不是一个圣母,恰恰相反,她是一个相当瑕疵必报的人。徐瑶十三岁时,她终于得以作为女主人住进徐家,从此就将自己这十来年受的所有委屈,痛痛快快地发泄在了徐瑶身上。
  徐瑶深深呼吸一下,不再回忆那段屈辱的往事,讽刺地勾起唇角:“老爷子,当初您要是同意徐元华娶我妈妈,那最后就会变成他拿着你的钱,去养自己外面的女人和孩子,您看在眼里,呕在心里,整件事里唯一高兴的,只有蒙在鼓里的我妈妈,这种幸福,我觉得挺可悲的。”
  而且人是不能往好里想的,她妈妈在徐元华没钱的时候,明明活得好好的,不说身体有多健康,起码并不经常生病,绝不是个缠绵病榻的林妹妹。反而是在徐元华发迹后没两年,就得了重病,坚持了两年就撒手人寰,这件事实在没法深想。
  徐瑶抿了抿唇,没有将这种落不到实处的推断拿出来说,转而道:“总之徐元华这个人,从出现开始就是个错误,垃圾不论是捧着还是拿着都是脏的,最好的处理方式还是扔掉。”
  纪应荣哼了一声,像是嘲笑她也像是在嘲笑自己:“哪有这么容易。”
  是啊。要是垃圾真这么容易摆脱的话,也就没有之后这一系列的悲剧了。徐瑶无声地叹了口气;“说得也是,站在我的角度看,其实是能理解您当时的做法的。”
  纪应荣没想到竟然能得到她的认同,尽管病体虚弱,眼里依然蕴起几分亮光。他突然激动起来,重重地抬手一拍床板,吓了徐瑶一跳,赶紧握住他的手,避免他做出更激烈的举动,对身体不好。
  纪应荣激动的情绪却没有被平息。他抖着声音厉声道:“那个小子,我知道他从来就没有好心!只有我一直知道!当年书玫把他领到我面前,我一看他的眼神,就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!我不同意,书玫还是和他走了,去过那种苦日子,好像我这个当父亲的在害她似的!”
  徐瑶错愕震惊于他突然的暴起,一边盯着旁边的心电图,一边一迭声地劝他:“谁还不知道徐元华是个垃圾?别激动,别激动……”
  “我怎么能不激动?!”纪应荣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竟然一把挥开了她的手。
  “这个人,他有手有脚,名校毕业,简历辉煌。真有心工作,能让书玫跟着他喝西北风?你看看他干的都是什么事情?!跑去江城当一个小公司的销售,宁可侮辱自己的履历,也要让书玫一起和他过这种穷得叮当响的日子。他这是在逼我表态!逼我捏着鼻子伸手援助他!给他钱!承认他!!”
  他越说越激动,剧烈地喘息着,猛地咳嗽起来。
  徐瑶顾不得生疏和尴尬,赶紧将他扶起来,顺着他的后背,又给他倒了杯水,让他稍微润润嗓子。房间隔音不错,纪应荣这么大的动静,外面也只能听到一点模糊的声响。但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,已经让人明白里面分贝的不对。在外面的人担心得面面相觑,还是不敢就这么开门冲进去。
  徐瑶等他稍微平静一些,才坐回到椅子上,沉默片刻,多少有些了然地问:“所以之前那九年,你一直对我妈妈不闻不问,也不让她两个哥哥朝她伸出援手,就是因为要压一压徐元华的心思?”
  徐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,一方面,他对徐元华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;而另一方面,他竟然就真的这么放任女儿吃了十年苦,也着实只有狠心两个字能形容。
  纪应荣沉默以对,态度已然算是默认。只道:“书玫过世之后,你的生父还在,而且有足够的抚养能力,他不同意,我们也不可能强行接你回来。”
  徐瑶淡淡地道:“那你们知道我之后的日子过得很不好吗?”
  纪应荣这次抬眼看她,慢慢地道:“……书玫走后,我们对徐家的关注不太多。”
  “……不。”
  他说到一半,忽而用力摇了摇头,自行改口,不闪不避地看着她,眼中情绪复杂。
  “是因为我的抗拒和不能接受事实的排斥,导致家里这么多年,一直没有徐家的半点消息。我太不想再听见这个名字了,甚至是年前刚知道他另娶了,私生女还比你要大。没顾及到你过的是什么日子,是我的错,我很抱歉,会尽量想办法弥补你。”
  徐瑶扯扯嘴角笑笑,平静地道:“用不着,已经太晚了。”
  恨眼前这个人吗?徐瑶觉得也谈不上。她在之前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这号亲戚,很偏激的时候除了徐家一家三口,没有别人可恨,现在放得下了,也没有了恨谁的心思。
  她只想和简升一起,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。
  她没对这件事没多评价,也没和欲要开口的纪应荣继续争论,转而问:“所以后来为什么又伸手救济他了?给徐元华钱,甚至用自己的资源,把徐元华的公司扶起来了?”
  虽然按照纪书振的说法,也只是最开始帮忙让公司站稳脚跟,后面的运营和发展,还是靠徐元华自己的实力。他毕竟是名校高材生,能力是有的,不然当初哪有机会和同校艺术系的学妹纪书玫认识,也无法把这个富家小姐哄得晕头转向。
  不过就算商场的事徐瑶不太了解,她也知道,万事开头难,徐元华能取得如今的成就,和纪家最开始的帮忙,以及资源的扶持,是分不开的。徐元华靠着最初的那批人脉,结交了自己的朋友,进而在江城有了自己的交际圈,这才算正式立住,摇身一变,成为一个小有成就的企业家。
  在徐瑶看来,纪家给钱也就算了,竟然还给他喂资源,简直是傻得可以。纪应荣慢慢地摇了摇头,沉默良久,叹了口气。
  “书玫离开家十年了,你外祖母一直没放弃联络她,想劝她回家,她一直没有答应。这么些年下来,我也死心了,就算徐元华是个混蛋,我们也认了。她既然不想回家,那就让她在外面过得好点吧。当时书振去找书玫,她不愿意见,书振只得把钱和资源给徐元华,也叮嘱了他要好好对书玫。”
  这番话他说得很艰难,断断续续,脸上露出深重的苦涩:“……然后没几年,书玫就走了。”
  徐瑶默然。
  没这钱的话,徐元华还肖想着纪家的家业,纪书玫过得虽然清苦,倒也健健康康。然而有了事业和财富之后,徐元华眼见着纪家已经妥协,却只是给了他一笔钱,没有让纪书玫带着他回纪家,说不定就此对纪家的财产死心,继而觉得纪书玫这个人也没了用处。
  这笔钱究竟是不是纪书玫的催命符?徐瑶不敢妄下结论。这个悲剧已经发生,不管原因是什么,都已经无法挽回。
  徐瑶深深地呼吸几下,扯出个有点勉强的笑来。
  “别想了老爷子。”她低声道,“都已经过去了。”
  纪应荣深深地看着她,专注地望着,慢慢地问:“你觉得我做错了吗?”
  徐瑶没有犹豫,平静地说:“做错了。”
  纪应荣无声地闭上眼睛,徐瑶觉得他的脸上仿佛骤然被抽去了唯一的希冀,显得苍老而颓然。
  徐瑶慢慢地道:“不是错在对我妈妈和徐元华的事横加阻挠,是错在从小没把我妈妈的爱情观教好。人生在世,总会坠入爱河,但爱情对面的究竟是良人还是陷阱,是幸福美满的余生,还是无法回头的泥沼,初心萌动的小姑娘是不可能分辨得清的,这势必要家长去教。”
  嫁给爱情,是每个女孩子关于恋爱的最终幻想。但人生不会像童话一样,停在王子和公主幸福地举行婚礼的那一刻。出嫁之后,面临的是柴米油盐,往后余生,爱情只是爱情,并不是所有困难和问题隐患的通关密码。
  遇到一个好人,尚有合不合适,遇到一个坏人,留给自己的只有伤痕累累。
  她说得太过情真意切,显得自己也深有感触。纪应荣多看了她两眼,忽而道:“我听说你也已经结婚了。”
  徐瑶笑笑,坦然地点点头:“是啊,结婚好几年了,孩子都六岁了。因为从小没被教得很好,我在追求幸福的路上也走了很多弯路。没动真心前特别渴望,动了真心后又特别自卑。没人告诉过我怎么对喜欢的人好,怎么在爱情里做自己。这些我都不会,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很无助。”
  这是家长应该教给孩子的部分,纪书玫没有从纪应荣这里得到答案,也没有东西能教她。
  孰是孰非,她没有任何追根溯源,责怪到底的心情。她只是很明白,这是家长理应做到的对孩子的保护,帮他们遮风挡雨,也教他们明辨是非。她如今也是一个妈妈,她妈妈没做好的部分,她要学着去做,保护也教导好小宝,不让她自己的孩子再经受这样的委屈。
  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心愿。
  纪应荣怔了很久,而后慢慢地问:“……后来呢?”
  “后来啊。”徐瑶展眉,露出个相当好看的笑来,眼睛弯起,笑意从眼角眉梢,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,在想到谁之后,整张脸上都焕发出光彩。
  “后来我遇到了我先生。”她说,“我的爱人教会我怎么爱人。”
  她嫁给他,嫁给爱情,体会到在爱里应该明白的一切。
  .
  徐瑶之前没能想到,自己能和纪应荣心平气和地聊这么久。这场谈话一直持续到纪应荣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,家庭医生给他做了检查,对徐瑶表示他的身体状况依然不容乐观。
  纪应荣沉沉睡过去的时候,手依然搭在她的袖子上,努力地拽紧,梦里也不愿意放开。人越老越有像小孩子的部分,控制不住的下意识举动总是比言语更诚实。徐瑶无可避免地生出几分恻隐之心,面对老爷子的挽留,没有拒绝,在纪家多留了几天。
  反正她在哪里画画都一样,在纪家也并不会影响工作,待几天也无妨。
  和简升说起之后,他也表示理解,甚至没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来,只说让她既来之则安之,权当是尊老爱幼式的关怀,和认不认亲没关系,别太有心里负担。
  徐瑶虽然也是这么想的,不过面对他非常沉稳正常的反应,稍微有点……怎么说呢?就是那种[我因为合理原因暂时困在外边,你可以理解,但不可以内心很愿意]的感觉。
  怪无理取闹的,但是谁还不是个宝宝呢!不开心。
  她忍不住扁嘴,迂回地问:“我这几天不在家,大宝和小宝有没有想我啊?”
  “大宝有一点,这几天总在主卧门口转悠,可能在猜测你怎么一直不出来。不过它懒习惯了,情绪和举动都还比较稳定。至于小宝……”
  简升沉吟了一下,如实描述:“妈妈不在家,就像早上起来突然接到通知今天不上学一样,开心得很。”
  徐瑶:“……”
  孩子不值得!!
  徐瑶被迫和老公孩子分开,并且发现他们好像也没有很想自己,气哼哼地待在纪家,体验千金大小姐春假班。
  在徐家的时候家里其实也有保姆,不过自从她妈妈过世,叶萍和徐冉进门之后,她在保姆那里都成了外人,已经很久没被人这么忙前忙后地照顾过了,一时还真有点不习惯。
  当大小姐也是需要适应的,起码徐瑶第一天睁开眼睛,看见一个不熟的女孩子竟然打算过来帮自己换睡衣,内心是很惊悚的……
  六岁的小宝都不用她给换衣服了!
  总之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过了几天。徐瑶这天早上起来,趴在母亲房间的窗台上画画。这里阳光很好,晒在身上很暖和,她画线稿时很喜欢在这边。开着窗户,庭院里的晚樱探来开着花的一枝,香味清幽,轻盈又柔和,让人心情很好。
  画着画着,徐瑶笔尖突然一顿,没听到任何声音,但就是若有所觉地抬起头,莫名地张望了一下,而后茫然地向下看了一眼。
  和站在庭院里,仰头向上看的简升视线对了个正着。
  ……简升?
  徐瑶猛地站起身,难以置信地探出窗外,向下看去。
  “瑶瑶。”
  简升眸光清润,笑着看向她,温柔地说:“来接你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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